“……碧鸟!”师映川将手上的兔子一扔,整个人已迅速奔了过去:“你们在干什么?!”
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让在场众人微微一愕,那黄衫少年眉头一扬,神情倒没有什么变化,只对身旁的人冷笑道:“这是哪来的丑东西?”那少女忙娇笑道:“谢师兄才入宗,自然是不知道,这人可不是咱们断法宗的弟子。”少年闻言,挑了一下眉,道:“哦?既然如此,宗门怎会容闲杂人等在山上?”少女笑道:“谢师兄有所不知,这小子是白莲坛三年前带回来的,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正式拜入我断法宗门下。”
黄衫少年微微皱眉:“白莲坛?白缘?”忽地又神情不屑,冷笑道:“那又如何,不过是一个连宗门都不曾进入的丑东西罢了。”此时师映川已拉着皇皇碧鸟急向后退了几步,黄衫少年见状,眼中厉色一闪,冷笑道:“臭丫头打死了我的蛇,赏她二十鞭子算少的了!”
师映川闻言一怔,身旁皇皇碧鸟已怯怯颤声道:“我看见草丛里那蛇很肥,便想带回去让你再做一回汤……我不知道那是别人养的东西……”师映川心中暗叹,原来是自己一方先理亏,当下便按捺了怒气,向那黄衫少年拱手道:“小弟师映川见过这位师兄,今天这事是碧鸟不对,不过她已经挨了几鞭子了,这位师兄大人有大量,不如就算了罢。”
师映川不是什么也不懂的孩子,这黄衫少年明明年纪不大,可其他人却都是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,还被那明显年长的少女唤作师兄,想必身份不凡,对面有几个人是他见过的,乃是内宗弟子,如此说来,这黄衫少年极有可能就是真传弟子!今日乃是开山门的日子,此刻那边才刚刚开始筛选弟子,刚才却又听那少女说什么‘谢师兄才入宗’,师映川稍微一想,就猜到这少年必是早已提前内定下来的,在宗内必然有大靠山,像这样的人,绝对不是好惹的,皇皇碧鸟一个内宗弟子,哪怕就是被真传弟子打杀了也不是什么大事,真传弟子最多受点惩罚,因此师映川现在只想着大事化小,小事化了最好,不然若是真的二十重鞭下去,皇皇碧鸟只怕是也快丢了半条命了。
谢凤图轻蔑地看了一眼黑瘦不起眼的师映川,虽然有点惊讶于这个小小年纪的男孩如同成`人一般的言语举止,但他向来倨傲,哪里放在心上,却嗤笑道:“师映川?如月在天,只一而已,及散在江湖,则随处而见,此‘月映万川’之说也,你是什么东西,也配‘映川’这个名字?”说着,冷然看向泫然欲泣的皇皇碧鸟,厌恶道:“我既然说了二十鞭,那就一鞭也不能少!”
师映川胸膛微微起伏,嘴唇却紧闭着,似乎在调整着自己的情绪,他心里非常清楚,自己必须要忍,否则若是在这里冲突起来,自己双拳难敌四手,绝对没有好果子吃!就算自己可以脱身,但皇皇碧鸟怎么办?师映川想到这里,脸上堆起笑容,道:“师兄大人大量,何必跟我们俩一般见识?”
谢凤图眼中鄙薄之色一闪而逝,几乎与此同时,一道银光直射而来,师映川明明可以躲开,但他心念一动,却是依旧站在原地,硬生生地受了这一下,只听‘噗嗤’一下轻微的铁器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,一柄匕首已深深刺进师映川的左肩,师映川踉跄着向后退了几步,却并不发出声音,谢凤图似是有些惊讶,但转眼间就冷笑一声,道:“倒有点硬骨头的样子。”
师映川忍痛挤出一个笑脸,道:“师兄应该气消了罢。”谢凤图冷哼:“既然你替这臭丫头顶了一下,那我便饶了她……”一眼瞥见师映川脸上骤然放松的模样,嘴角不觉微微上扬:“那么,现在就说说你方才打断我行刑之事……跪下!”
如此咄咄逼人!师映川的脸色终于变了,他微微低下头,眼里布满一个七岁男孩绝对不该有的狰狞之色,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强烈,他对力量如此渴求……师映川忽然缓缓向前走去,他走到谢凤图面前,双腿微微一屈,似乎就要真的下跪讨饶,但就在这一瞬,师映川突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下肩头插着的那柄匕首,闪电般狠狠捅向对方,他这一出手完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,而他的身手更是让在场之人万万没有想到,谢凤图丝毫没有防备之下,竟是被匕首深深刺进了肚子!
“……不要动。”师映川声音粗重地喘息着,左肩已被鲜血染红了一片,他看也不看周围那些被眼前这惊人一幕震惊当场、一时做不出丝毫反应的宗门弟子,只紧紧握着匕首道:“别动!否则我只要这么一转匕首,你的肠子就会被绞断,神仙也救不了你了。”
谢凤图尚觉青涩稚气的脸上是一片惊愕不信之色,他根本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小子竟然敢这么做,并且真的得了手,但此时已经不容他多想,剧烈的疼痛就像火焰一样从腹部迅速传遍了全身,肆意蔓延,他清楚地看见了师映川眼里的狠色——面前这个小子,是真的敢杀了自己!
——因为他不知道,师映川可以惫懒,可以低三下四识时务者为俊杰,可是当这个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男孩如果真的下了决心,那就是不管不顾雷霆一击,就是图穷匕现!
“大胆!小贼你竟敢伤谢师兄!”片刻的死寂之后,方才那为谢凤图解说的少女陡然尖叫起来,师映川厉喝道:“闭嘴!”他死死盯着谢凤图:“这位师兄,麻烦你给我老实点……”他头也不回,道:“碧鸟,你快回飞秀峰,这里有我,没事的。”
“可是,可是……小川……”方才那雷霆一幕也同样惊吓到了皇皇碧鸟,女孩手足无措,声音里都带了一丝哭腔,师映川喝道:“磨蹭什么,我叫你回去你听见了没有!”
这样声色俱厉的师映川是皇皇碧鸟第一次见到,她愣了愣,大眼睛里溢出泪水,犹豫着向后退了几步,终于转身发足便奔,师映川估摸着她已经跑远了,这才突然一个跟头翻后飞退,一下子拉开了距离:“这位谢师兄受的伤可得赶快医治才好,师兄好象金贵得很,可别死了!我一条烂命可比不了师兄值钱!”这话一出,原本正欲冲过去擒拿师映川的一干人等立刻停住了脚步,犹豫起来,谢凤图一手捂住匕首附近的位置,深深看了远处一脸狰狞之色的男孩,突然咬牙忍痛道:“……我们走。”
一群人护着谢凤图迅速离开了原地,师映川看着他们的身影,直到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当中,这才一屁股坐到了地上,疼得嘴里一边嘶嘶吸着凉气,一边咬牙撕下一幅干净的衣袖,摸出金创药,草草将受伤的左肩包扎起来,就在这时,忽听一声嗤笑,有人道:“……嘴上黄毛还没褪净,也学人英雄救美?”
师映川猛然转头,循着声音望向远处崖壁与山谷交界的一大片花丛,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正朝着这边冷眼相向,如同看戏一般,师映川暗暗在心中腹诽一句,脸上却带了笑:“前辈也在这里?”
“迷路而已。”那人托着下巴,饶有兴趣地盯着师映川,嘴角微微挑起一线明显的嘲讽:“你,带路。”男子在这里已经坐了很久,把方才的一幕从头看到尾,即使认识师映川这个昨夜给他引路的男孩,但他也根本没有丝毫出手帮一把的想法——不过是一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子而已,死了又能如何。
师映川此时伤口疼痛,但他没有迟疑一点,马上就站了起来,道:“那前辈就请跟我来罢。”男子似乎对这个很干脆的回答比较满意,这便收回了目光:“不错,很识趣。”
两人走了一时,师映川第二次将男子送回琅圜苑,而对方也像昨夜那样抛给他一锭金子,师映川将沉甸甸的金锭收进怀里,然后转身就走,这一次他没有回自己的小院,而是直接走向东面方向,隔着不知多少距离,那里一座奇峰拔地而起,雾霭烟霞隐隐,浮云依稀。
师映川脚下不停,最终来到了山脚,他仰头看着那仿佛通往九天的峰顶,然后艰难忍着伤口处传来的疼痛,向前走了几步,扑通跪下。
——他要飞,一飞冲天,他要寻一个靠山,在自己羽翼未丰之时能够挡风遮雨!
“师映川欲拜入断法宗大光明峰,求莲座慈悲!”
☆、七、剑子
断法宗。
一轮红日自云海徐徐攀出,云涛间有白雕飞翔,霞光尽洒。
峰顶太高,没有山麓间的那些薄薄淡雾遮挡,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直射于此,灿灿动人。
一名穿着青色长衫,头挽黑髻的年轻男子神情宁静,腰间挂着三尺青锋,他身前再往外数尺,就是万丈悬崖,大片野花开在此处,青年临风静立,百花丛中,亦见人淡如斯。
“已是第七日了。”白缘自言自语道,身后神情恭敬的男子道:“……莲坛,要去把人送走么?”白缘无奈一笑,摇头道:“这回,怕是劝不了的。”
七日前有黑瘦小子跪于大光明峰下,不吃不喝数日,依旧不动如山,任风吹日晒,日出日落,如今奄奄跪在原地,只怕已丢了大半条命去,此事断法宗上下已几乎无人不知,众人各怀心思,其中幸灾乐祸者有之,微生怜悯之心者有之,观望者有之,不一而足。
夜幕渐渐降临,月色正好,一线人影翩然而至,男子目光落在那已经基本死了一半的孩童身上,上下打量一番,忽然就笑道:“……还有气没?”
“有……”嘶哑如锉的声音,男孩闭目多时,此刻终于微微睁开双眼,眼里血丝密布,年轻男子轻轻一笑,声音仿佛有人拨动琴弦一般,悦耳之极,说出的话却冷刻无比:“你现在这个样子,离死已经不远了。”
七年前,师映川入大宛镇,七日前,师映川跪大光明峰下,此刻他似乎笑了笑,又似乎没笑,眼睛已重新闭上,哑声道:“那么……在我死……之前,问你一件……事……可好?”男子仿佛有点兴趣,嘴里漫不经心地道:“说。”师映川声如游丝,随时可断:“那么……你为什么……没有……眉毛?”
这男子天生相貌就是如此,旁人虽然觉得似乎怪异了些,可也没有几个人敢当面表现出来,更不用说是问起,但此时听了师映川的话,微微一愣之余,却奇怪地并没有觉得不悦,只用手指一抚眉弓,语气平淡道:“我一生下来就是如此。”
“哦……”那边男孩应了一声,就再次安静了下来,久久之后,男子忽然抬头看向峰顶,道:“这小子这么继续跪下去,估计也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,你也不怕他死在这里弄脏了地方……不如我把他扔下去?”
男子淡淡说着,声音平远悠长,并未用力,仿佛被风一吹就会登时吹散,但初始之时声音虽并不甚大,可是一传上峰去,却仿佛滚滚浪潮,轰响彻彻,而恰在此刻不久之后,一线声音自峰顶传下,横跨了无尽的距离,平平落了下来:“……一月之期已至,纪妖师,为何还不离开断法宗。”
男子大笑:“你还果真是道心静明依旧……”他一指不远处已经陷入昏迷,却还兀自额头抵地,保持着跪姿不倒的师映川:“这种无赖的小家伙,杀了便是。”话音未落,突然遥遥传来一个声音:“纪少山主身份尊贵,何必要对一个小小的孩子动手……白缘冒昧,向少山主讨个人情如何?”与此同时,一个给人以清净干爽印象的青年徐步而来,从夜幕中缓缓走出,衣领青青,乌发如瀑,向男子微微一礼,纪妖师神色间疏影横斜,却不看白缘,只向峰上道:“哦?你真要收了这小子做徒弟?”
峰上无人回应,纪妖师站在那里,眼色如刀,忽然间衣袖一拂,竟是就这么走了,此时白缘才快步走向已经昏迷的师映川,将浑身肮脏酸臭的男孩抱起,向峰上去了,在他起步的一瞬,峰顶有玉磬之声悠悠荡开,月下白雕肆意盘旋,一个男声道:“大光明峰当代剑子既出,赐白虹宫。”语气平平,声传滚滚,一字一句如气浪排开,震荡夜幕。
时隔七载,一切一切,回归初始。
……
翌日,师映川在床上幽幽醒转,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床前青衣素容的白缘,他静静躺着,认真听白缘将他昏迷之后发生的一切娓娓道来,末了,师映川咧开嘴,艰难却灿烂地一笑,然后放心睡去。
三日后,一个矮矮的身影蹒跚着走在白虹宫周遭,师映川看着面前已经属于自己的一切,心中百感交集,就在这时,身穿银纹紫衫的青年自远处走来,微笑道:“时辰也快到了,跟我上去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