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帝显然没说出全部实情,因此在上官皇太妃看来,害死思帝的人就是姐姐。
韩孺子还是感到难以理解,“思帝为这个自杀?”
景耀道:“陛下见过思帝吗?”
“见过吧。”韩孺子对这位长兄的印象更浅。
“臣服侍过思帝,虽非近侍,但也算比较了解。思帝人很聪明,看书过目不忘,能与鸿儒辩论而不落下风,性子也很和善,对宫人比较仁慈,但思帝是天生骄子,只适应一帆风顺,不适应大风大浪。”
“有一件事是臣亲自所见,思帝还是太子的时候,身边的两名太监因为一点小事发生争执,越闹越僵,最后竟然去找太子作决断。太子一开始兴致很高,想要主持公道,可是两人各执一词,每个人都有道理,却彼此矛盾,偏偏没有外人能够当佐证。太子越听越怒,当时臣就在旁边,向两名太监使眼色,让他们其中一人认错,化解此事。可惜那人没明白臣的意思,反而争得更激烈,赌咒发誓,声称自己所言为真。”
景耀叹了口气,显然对当时的场景印象极深。
“太子突然就暴发了,跳起来说‘你们要逼死我吗?’那两名太监这才反应过来,急忙谢罪,仓皇告退。两人离开之后,太子面红耳赤,对臣说,‘我哪里做得不对吗?这两人都不肯说实话。’”
韩孺子道:“或许这两人说的都是实话,是他们自以为的实话。”
景耀点头,“陛下所言极是,依臣所见,这两人不过是意气之争,思帝从一开始就没必要参与,或者打声哈哈,让两人消消气也就算了。可思帝非要查清真相,眼里不容沙子,偏偏又看不到真相,这让思帝极其愤怒。最重要的是,思帝以为错在自己,因为自己不够聪明、不够威严,所以两名太监都不肯说出实话。后来这两人都被派去守墓,臣这次也找过他们,两人仍然彼此怀恨在心,而且都声称思帝支持过自己,若非当时就在现场,臣也会无所适从。”
杨奉与上官太后就是互相争吵的两人。
杨奉对皇帝的标准很高,当然要督促思帝速作决定,结果却令思帝更加痛苦。
“上官太后不知道是自己逼死了思帝吗?”韩孺子问。
“或许知道,或许不知道,世上之事并无一定之真相,思帝至死不悟。总之在上官太后心中,思帝之死另有元凶。”
上官太后将仇恨转嫁到崔家,杀死崔太妃之后,终得心安。
“上官太后又为何自杀?”
“听闻敌军将要破城,上官太后惊恐之余,大概再也没办法对自己隐瞒真相,所以……”
韩孺子盯着景耀,整个讲述的确厘清了许多事实,但是漏洞也不少,尤其是上官太后自杀的原因。
“上官太后并非遇事慌乱之人,即便敌军真的破城,她也不会是第一个自杀之人。”
景耀躬身行礼,“正如臣所说,世上并无一定之真相,上官太后心中有鬼,比别人更脆弱一些,听说敌军将要破城,就以为是已经破城,因此悬梁焚尸,自称是不愿死后受辱,臣倒以为她是无脸去见桓帝、思帝与上官皇太妃。”
韩孺子沉默片刻,“是谁告知上官太后敌军破城的?”
“是臣。”
再问下去就是谁派景耀去的,韩孺子却决定到此为止,“天下广大,皇帝能做的事情许多,思帝都错过了。”
“思帝一开始就领略了皇帝的好处,在思帝看来,皇帝大概也就如此了。”景耀上前一步,“臣也老了,命不久矣,别无它愿,只望陛下千秋万岁、永保江山。”
景耀掌握太多的秘密,知道自己会受到忌惮,但他一生中最大的失败就是被上官太后贬黜,此仇一报,他已无憾。
“等敌军退了,你也去给思帝守墓吧,听说敌军对城外陵墓破坏不少,需要大修。”
景耀跪下跪头,明白皇帝免去了自己的死罪。
“对杨奉,你的猜测不准。”韩孺子道,杨奉的妻儿就在城内,他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这名太监。
景耀再次磕头,没有争辩。
屋外已是大亮,韩孺子只睡了一个时辰,却无意休息,奇怪的是,他想的不是思帝之死,不是杨奉,不是宫里的任何人,而是不见踪影的孟娥。
回忆前晚的点点滴滴,良久之后,韩孺子忽然心中一动,大步向外走去,向外面的刘介等人招手,直奔勤政殿。
卓如鹤等人忙碌多时,都回家休息了,只剩一名小吏在收拾东西,韩孺子进来之后问道:“城内守军都出发了?”
小吏急忙下跪,“是,最后一批半个时辰之前出城。”
敌军是撤离而不是溃散,韩孺子心中对此越来越不安,有些事情莫问太多,有些事情却必须弄清真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