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到这话,乐毅便放下酒碗,讲述起来。
“……当日我与荣蚠投奔燕国后,先去拜访了我中山乐氏的族人,随后又与拜访了剧辛……剧辛很意外于我与荣蚠的投奔,但也对我二人极为礼遇,呵呵,正如你我当日所猜测的,那一人身兼三个要职,确实是忙得焦头烂额,以至于当我开口恳请他代为向燕王引荐后,他立刻带着我去见了燕王,还主动表示愿意卸下大司马之职……”
听到这话,蒙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:“大司马?阿毅,难道你已经是燕国的大司马了?”
乐毅轻笑着说道:“否则,我凭什么执掌数万燕军?”
蒙虎与华虎面面相觑,就连蒙仲亦不禁有些愣神,毕竟他此刻离魏国的大司马之职,可还有一个距离田文的差距呢。
感慨之余,蒙仲亦拱手祝贺道:“恭喜了,兄弟。”
乐毅微微一笑,旋即又忍不住有些泄气地说道:“其实可也没有可贺喜的,虽说坐上了大司马之职,但燕国……你也知道,自子之之乱齐国趁火打劫之后,燕国全境一片狼藉,剧辛此前到处修缮城墙、恢复城邑,除此之外,安顿流民、鼓励耕种,可想而知,他根本无暇训练军队,以至于我接管燕国军队的时候,我简直……”
他摇了摇头,大有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意味。
看着乐毅的表情,蒙仲忍不住想笑,但仔细想想又不妥,遂忍着笑问道:“燕国的军队,很弱么?”
乐毅想了想,解释道:“单纯以强弱来表述,未免太过于笼统。……燕国的士卒其实并不弱,尤其当敌人是齐国的时候,我毫不怀疑燕国的士卒会奋勇杀敌,关键在于,燕国锻造兵器、打造甲胄的基础太弱了,国内原来的工坊几乎都被齐军摧毁了,匠人们要么被杀,要么不知逃往何处,有兵源,但没有足够的兵戈与甲胄,这是燕国如今最大的难题。”
听到这里,蒙仲点点头安慰道:“总会慢慢好起来的,你看方城,两年前什么情况你也知晓,可如今,方城军已扩增到了五万编制,而叶邑,更是有十几万的邑民,我观燕王职,是一位仁厚而勤勉的君主,在他的治理下,燕国必然会蒸蒸日上。”
“唔。”乐毅点了点头,带着几许感慨的表情说道:“燕王……确实待我不薄。阿仲,你知道么?我投奔燕国的最初,虽有剧辛举荐,但仍有燕国的臣子质疑我投奔燕国的意图,认为我试图借助燕国的力量牵制齐国……于是燕王便单独召见了我,问我可有此事?”
“然后呢?那燕王斥责你了么?”听得入迷的蒙虎忍不住插嘴道。
听闻此言,诸人都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蒙虎。
乐毅看着蒙虎笑了笑,旋即摇头说道:“燕王并没有怪罪我,并且,他将颠覆齐国的重任交给了我。……后来,我听说燕王的近臣也提过这件事,说我试图利用燕国、利用燕王来达到削弱齐国的目的,可当时燕王却说,只要能覆亡齐国,别说我利用他,哪怕我取他性命,他亦会笑着接受……”
蒙仲微微点了点头。
他毫不怀疑乐毅口中的燕王职,毕竟他当年在赵国时,就曾跟随着赵主父见过燕王职,当时燕王职就对齐国恨之入骨。
同样是恨齐国,薛公田文主要是憎恨如今的齐王田地,而燕王职不同,他憎恨齐宣王,憎恨整个齐国,毕竟正是齐国屠杀了无数燕国子民,使他燕国落到今日这般贫穷荒凉的境地。
感慨之余,蒙仲亦察觉到了乐毅对燕王职的称呼。
别看乐毅仍然是一口一个燕王,但他称呼的语气,跟他称呼齐王、魏王是截然不同的。
其中原因,无非就是燕王职对他无比地信任,信任到乐毅自己都难免有些内疚,毕竟那名燕王的近臣说得没错,他乐毅确确实实是企图借助燕国的力量去牵制齐国、削弱齐国,然而这件事背后的获利者,却未必会是燕国。
但燕王职却对此毫不在意,他甚至直接了当地告诉乐毅,只要乐毅能覆亡齐国,哪怕乐毅利用他燕国也不要紧,甚至于,燕王职还愿意为此献出自己的性命。
能遇到如此信赖自己的君主,也难怪乐毅在提到燕王职时,语气有所改变。
只不过……
深深看了一眼乐毅,蒙仲不禁产生了一阵想法。
而此时,乐毅仍在兴致勃勃地讲述着他这两年的经历,刚好说到他成婚一事:“对了,我成婚了。”
“啊?你成婚了?”
听到这话,蒙仲、蒙虎、华虎三人皆异口同声地问道。
“唔。”带着几许微笑,乐毅解释道:“是我到燕国后,族内的长老为我安排的,女方也并非出自名门,只不过是与我乐氏关系颇为亲近的一个家族的宗女……关于这事,我还给了写过书信。”
“书信?什么书信?”蒙仲不解地问道。
见蒙仲这一脸呆懵的表情,乐毅无奈地笑了一下,摇摇头说道:“看来荣蚠说得没错,肯定是驿卒半途把我的书信弄失了,算了,反正今日当面见到,索性就当面说好了……到燕国后,我给你写过两封信,第一封信是在我出任大司马之后;第二封,则是告诉你们我即将成婚……”
蒙仲、蒙虎、华虎三人听后面面相觑。
期间,蒙虎、华虎二人还下意识地摸了摸全身,继而一脸尴尬地看着乐毅,显然是因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东西作为贺礼而感到尴尬。
“要不,我这柄剑赠予你,作为庆贺?”蒙虎舔着脸说道。
听闻此言,乐毅翻了翻白眼:“别人也就算了,我可知道你这柄剑的来历……你用阿仲成婚时的贺礼来转赠于我?两年不见,怎么变得这般狡猾?”说罢,他看向蒙仲等人,轻笑着说道:“总之,这件事我告诉你们了,你们没赶到吃喜酒,那是你等自身的问题,至于贺礼,一份也不许少,回头记得转告蒙遂、向缭、武婴他们。”
“你这家伙……”华虎故作咬牙切齿,但眼眸却带着几分笑意。
可能在他看来,这会儿的乐毅,才像他们记忆中的那个乐毅,而不是方才最初见面时,那个明显带着拘谨的乐毅。
一番玩笑过后,众人又吃起了酒肉,大约到了寅时前后,乐毅估摸着时辰也差不多了,遂对蒙仲严肃地说道:“阿仲,酒肉也吃地差不多了,我想跟你说说正事。”
说罢,他看了几眼四周,意有所指。
蒙仲愣了愣,还没开口,便见蒙虎不满地叫道:“喂,连我在这也不行么?”
乐毅毫不留情的说道:“不行,你口无遮拦,万一这件事泄露出去,关系太大……”
见乐毅神色严肃,不似作伪,蒙虎、华虎二人最终还是暂时避让了,毕竟他们信任蒙仲,除非这件事果真像乐毅所说的那般关系太大,否则,蒙仲绝不会隐瞒他们。
片刻后,附近的人都暂时退下了,只剩下蒙仲与乐毅二人。
此时,蒙仲端起酒碗抿了一口,随口问道:“是关于齐军的事么?”
“唔。”
乐毅点点头,反问道:“你准备如何对付这股齐军?或者说,如何对付齐国?”
蒙仲当然听得懂乐毅的言外之意,问道:“你觉得,倘若此刻燕军倒戈,齐国是否会因此而覆亡?”
乐毅摇摇头说道:“你义兄匡章还活着呢。”
蒙仲闻言微微皱了皱眉。
的确,有匡章统帅跟没有匡章统帅的齐军,是两支截然不同的军队,前者可以打得秦国求和,后者嘛,连宋国的郯城都打不下。
面对义兄匡章,说实话蒙仲也没有什么把握。
见蒙仲沉默不语,乐毅又说道:“况且,齐国的军队部署,粮仓所在,我此番还未彻底摸透,更主要的是,齐人现如今对我燕军并不信任,纵使我燕军倒戈,你最多也只能击败齐国,却不足以覆亡整个齐国……”说到这里,他看了一眼蒙仲,又补充了一句:“燕王以国士待我,我自然要以国士报之,除非我有把握覆亡齐国,否则,我不会叫燕军倒戈。”
听到这话,蒙仲抬起头来看向乐毅,惊讶问道:“你的意思是,你有意援护田触撤退,借此取得齐国的信任?”
“是的。”乐毅如实地点了点头。
听到这话,蒙仲也不知该说什么。
要知道,乐毅决定援护田触麾下的齐军撤退,就意味着他秦魏宋三国联军无法避免要与燕军交战。
并非此前放水严重的燕军,而是会拿出真正实力的燕军。
包括眼前这位燕军统帅……
想到这里,蒙仲摇摇头无奈说道:“这就是你想说的?为此支开了阿虎与蒙虎?”
“当然不是。”乐毅摇了摇头,旋即对蒙仲说道:“你知道苏秦么?”
“苏秦?”蒙仲微微一愣,说道:“似乎是齐王的客卿吧?我不曾见过他,不过,倒是见过他弟弟苏代,怎么了?”
乐毅淡淡一笑,说道:“此人,正是燕王安排在齐国的内应……”
“什么?”
蒙仲愣了愣,脸上露出几许惊讶:“怪不得你要支开阿虎他们,这件事确实利害重大,万一走漏消息,后果不堪设想……这苏秦在齐国做了什么么?”
听闻此言,乐毅张口欲言,但在看了一眼蒙仲后,他忽然露出了迟疑之色,改口道:“苏秦,他正在想办法离间齐赵两国的关系……你也知道,倘若赵国背弃了齐国,齐国将孤立无援,因此……”
“我懂你的意思了。”
蒙仲点点头。
与只想削弱齐国的他不同,燕王职与乐毅,确实想覆亡齐国。
而这,对宋国似乎并无危害。
“还有么?有关于那苏秦的事……”
“……”深深看了几眼蒙仲,乐毅微微摇了摇头。
“我想说的,只是这样……”
他低下头端起了酒碗,避开了蒙仲的目光。
约半个时辰后,乐毅带着乐車等人返回他燕军的营寨。
途中,乐車低声问乐毅道:“那件事说了么?”
乐毅惆怅地摇了摇头:“我不知该如何开口。……难道要我告诉阿仲,齐国之所以孜孜不倦攻打宋国,背后正是燕王授意苏秦挑唆所致?而我,虽明知此事,却不能阻止?……这件事,我觉得还是不提为好,毕竟燕王与苏秦的初衷,只是为了激起诸国对齐国的警惕,而不是针对宋国……”
“可是今日不提,日后……”
“我知道,但……”
乐毅忍不住叹了口气,他回头瞧了一眼来处,苦涩说道:“毫无疑问,他们都是我的兄弟,但……或许我应该庆幸,庆幸燕国无论距离魏国还是宋国,皆相距甚远,且又无冲突,不至于……”
而与此同时,蒙仲亦在远处望着离去的乐毅等人。
不知过了多久,华虎走到了蒙仲身边,问道:“怎么样?阿毅,还是曾经的那个阿毅么?”
蒙仲长长吐了口气,微笑说道:“当然。只不过,他如今是燕国的大司马了,多少会有一些改变吧。……这是他作为燕国大司马的职责,莫要瞎想。”
“唔。”华虎微微点了点头。
事实上,蒙仲那时看到了乐毅在提到苏秦时欲言又止的模样。
但他相信,乐毅不会加害他,不会加害宋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