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9章 5.4
月上中天, 乾熙殿书房依旧灯火通明, 而紫檀龙书案上的卷宗与本章终于减少了大半,年轻的靖帝也露出了几分疲累之色。
“皇上, 您该进些点心了。”德海公公在旁等候已久, 见靖帝将笔放下,便上前躬身,“这是娘娘叮嘱的,您近来疲累,还是要进些温补的吃食才好。”
靖帝随手按了按有些酸涩的眼睛,哼了一声:“如今你也是越来越多话了。样样都是萱贵嫔吩咐的是不是?”
德海公公听着靖帝那一点鄙夷的语气里分明还是愉悦的,立时赔笑道:“老奴多口僭越, 皇上恕罪。不过这点心和饮水, 的确是萱贵嫔娘娘吩咐的。娘娘还说,皇上用点心的时候,最好能稍微走动两步松散松散, 说是对皇上的身体好。”一边说着, 一边示意身后的中官将点心布置在另外一张高几上。
靖帝又哼了一声, 但还是起了身,舒展活动了几下的确有些酸累的脖颈, 便看见了茶盘上的汤羹与热水。这次靖帝的神情便没有那么愉快了:“又是热水?还有这什么菜羹?”
德海公公的头再度压低些:“是,这是萱贵嫔娘娘仔细吩咐的,说对皇上身体好。您若是不吃,她以后就不管了。”
靖帝扫了一眼桌上的食水,语气越发鄙夷:“她到底读过几本医书, 哪里来这样大的底气!”
德海公公的头简直要低到腰了,而另一侧的谢允则是从一开始就面无表情,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。不过两人心里的想法其实是一致的,皇上闹啊说啊冷笑啊,都有啥用,最后还不是要听萱贵嫔的?
果然片刻之后,靖帝还是将热水喝了,又将菜羹也进了大半,才又向德海公公问道:“今日萱贵嫔如何?郗太医可去请脉了?”
德海公公斟酌应道:“回皇上,郗太医去过了。娘娘正值信期,有些血虚,旁的也没有什么。皇上不必太过担心,郗太医国手无双,娘娘……还是能调理的。”
靖帝垂目了片刻,才点头道:“以后昭阳殿的风波不会少,人手上要仔细些,再有先前什么香草绿萝之类的纰漏,”顿一顿,抬眼看了一眼德海公公,“你手下的人也该好好清算清算了。”
“是。”德海公公忙郑重应了。
“再宣罗慎等人进来议事。”靖帝起身回到书案前,“另外,再叫人去昭阳殿说一声。朕过去的会晚些,叫萱贵嫔先睡罢。”
德海公公退出传话,而乾熙殿书房的灯火通明则是随着罗慎等谋臣的进入,再次一直亮到了深夜。
几乎是听见了三更敲响,谋臣们同样能看出眼底黑青与疲惫,靖帝才终于完成了最后两道手谕和密旨,打发臣子们尽皆退出,年轻的帝王也满身皆是疲累。不过靖帝在犹豫了片刻之后,还是决定前往昭阳殿。
德海公公等御前众人早已习惯了靖帝在与萱贵嫔有关之事上的执着,便是觉得这么晚了或许不大妥当,却也无人敢开言相劝。只是让靖帝颇为意外的是,到昭阳殿之时,宫人內监竟是恭候已久,而寝阁内亦是灯烛明亮,进门便见纪青盈还在灯下亲手穿针引线、缝制一件寝衣。
靖帝不由诧异道:“怎么这样晚还不睡?”
纪青盈将针线和寝衣放了,便过来为靖帝更衣,明艳精致的脸孔上其实是有些倦色的:“哪里就晚了,这不才三更么。”
“胡说什么。”靖帝三两下便将衣衫简单换了,挽着她坐下,“什么就才三更,你如今身子还有些虚,做什么这样熬着?”
纪青盈抬头白了他一眼:“所谓上行下效,皇上这样白日黑夜都忙着不顾念身体,那臣妾怎么敢独自顾惜?”
靖帝不由嗤地一笑,伸手捻了她的纤腰一把:“纪小怂,你如今的花样真是越发多了。朕是有政事,要不怎么会这样晚。你要体谅朕,不要让朕再担心你。”
纪青盈哼了一声:“天底下便只有我一个人有病有痛不成?这几日郗医正日日都来,我也问了郗医正,你先前身上那许多的伤,尤其是叫太上皇那次在太庙的狠厉磋磨,一个不留神就是要落病根的。如今天气还好,又仗着年轻便这样折腾,将来难受的还不是你自己?”
靖帝笑笑:“知道了,小啰嗦。你叫人送来的菜羹清水,朕已都用了,哪里有不爱惜身体?”说着,便将她搂得紧了些,在纪青盈耳边低声道,“朕身体好得很,不信的话,你要不要查验一下?”
纪青盈脸上一热,啐道:“身为九五之尊的,这样没正经。”
靖帝将她直接打横抱到床上,反手将帐子拉了:“这如何不正经,咱们的正经日子长着呢。”
纪青盈心里微微一堵,并不能说清到底是酸还是甜。她跟他的日子,真的能长久下去么?
然而此刻,她是不想多想了。顺势拥住靖帝,主动亲了上去,也不让这个家伙继续甜言蜜语下去了。
靖帝难得见她这样主动,也算是欢欢喜喜地消受了片刻,随后才将纪青盈轻轻撑住:“你这个小坏蛋,今日身上不便,却这样大方主动,是不是故意的?”
纪青盈又轻轻咬了他耳垂一口才罢休:“皇上累了,还是睡了罢。”
靖帝又气又笑,好生无奈,却又不舍得将她推开去,只得尽力调整呼吸,慢慢过了许久才搂着纪青盈睡着了。
次日朝会,靖帝自是仍旧早早起了,本不想叫醒纪青盈,纪青盈自己却惊醒得很,几乎是靖帝稍微一动作便很快清醒起身,亲自服侍了靖帝起身更衣。
靖帝扫了一眼纪青盈,隐约觉得那柔和笑容底下似乎藏着些什么旁的情绪,一时却又无暇细问,只能又紧了紧她的手:“你多休息,少胡思乱想。知道么?”
“知道了。”纪青盈笑笑,又主动踮脚亲了亲靖帝的唇,才送了他出门。
待得靖帝去了,纪青盈的笑意也就渐渐淡下来,早膳之后便召露珠姑姑仔细问话:“露珠姑姑,郗医正这几日说的你也听见了,不过我还是要问你一句实话。”
露珠姑姑素来稳重,闻言却也有三分犹豫,微微欠身:“娘娘,郗医正的医术高超,妙手回春,他的诊断自然是比奴婢要准确。郗医正请娘娘宽心,娘娘也就不必多想才是。”
纪青盈淡淡一笑,随手端了桌上的茶盏轻啜了一口:“露珠姑姑,自从我到东宫那一日,便尊称你一声‘姑姑’。你到了我身边服侍的日子也不短了,无论是先前为了党参珠,还是后来为了主仆之间的情分,我都对你礼遇有加。只是我却没想到,这几分客气,便成了你欺瞒我的底气了么!”言至最后一句,纪青盈的脸色眼光皆全然冷冽下来,虽然不曾提高多少声音,但不知不觉中,竟也很带了几分杀伐决断的金石之气。
“娘娘恕罪。”露珠姑姑也是头一次见到纪青盈如此神态,立刻屈膝跪倒,“娘娘您如今的身体,不宜多忧多思。奴婢惶恐,不敢欺骗娘娘,您真的需得宽心静养。”
“不曾欺骗于我,”纪青盈再度冷笑两声,“你当然没有‘骗’我,郗医正妙手无双、郗医正叫我静心宽心,这句句都是真的。露珠姑姑,你果然不愧是宫里的老姑姑,每个字都拿捏的精准十足。可我问的是你为何瞒着我,郗医正的诊断里到底有什么未尽之言,你难道全然不知么!”
露珠姑姑的头压得更低,不敢做声。
纪青盈看着她如此行动,心里那一片隐约的冰凉反而更加坐实,整个人都好像渐渐坠入冰窖里,又过了许久才重新平静下来:“是皇上的意思,叫你也瞒着我,是不是?原来到了如今,我连一句实话也得不着。罢了,我不为难你,出去。”
露珠姑姑抬头道:“娘娘,皇上不想让您多想,您又何必辜负皇上的好意。有些事您当真是多知无益。”
纪青盈看着露珠姑姑的满目诚恳,心里却觉得讽刺无比。靖帝能瞒着她什么?最要紧的无非就是不能生育。
若是她有什么毒伤重患,其实也未必是什么大不了的。千古艰难惟一死,纪青盈若是真的命不久长,凭着二人之间的感情,应该可以求靖帝在她走到末段的时候给一个贵妃的名分。到时候朝野上下、六宫妃嫔其实都不会有什么太大的争议。毕竟后宫前朝,永远都是给活人的竞争之地。那么她完全可以开开心心地跟靖帝过一段最后的日子,将来离开也没有什么牵挂。
但问题不能生育,就完全是另外一种死结。以纪青盈出身的尴尬与微妙,若是不能生育子女,怎样都很难走到仅次于皇后的正一品贵妃尊位。那岂不就是要在宫里长长久久的干耗下去?等着看见靖帝因为自己实在无法生育,转而去找别的妃嫔甚至宫人生儿育女,到时候红颜不再、靠着资历熬到贵妃位置上?还是说自己也要狠下心来、如同傅贵妃一样拉拔心腹,留子去母,不惜一切手段争取地位稳固?
这特么的破系统是生怕整不死她么!
“娘娘,”露珠姑姑看着纪青盈的神色复杂里竟似带了绝望,心里也有几分不忍,“其实郗医正的诊断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