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是他的身影晃了晚霞,锦秀蓦然一抬头,发现了他的存在,双眼便是一亮,有些悲喜交加地颤颤唤声道:“九儿……”
但那一声唤,却让楚鄎的心又恨了起来。
想起少年被废黜的四哥,病瘦地躺在荒草丛生的冷宫里,除了偶尔几声咳嗽,空荡荡几无声息。还有陆梨回来的那一年,十八岁的四哥脸上笑得那样开朗,看着陆梨的凤目中充满宠溺和讨好,十四岁的陆梨脸上亦含羞而娇美,那是因为他们彼此交心爱慕。
忽然却变作自己在春花门下撞见的一幕,四哥痛苦的眼神,欲言又止的苦郁,陆梨的依恋不舍,什么礼义廉耻、四维不国,他忽然觉得好可恶又可耻并自我厌弃。
楚鄎只是痛苦地站着,忽然便从袖中掏出一条长鞭,然后照着殿里的一枚落地大花瓶上甩去。
“啊——”满地陶瓷碎裂的刺耳声响,宫女不禁捂脸惊呼。
楚鄎蹙着眉道:“康妃何用再唤我?你,给本皇子,提鞋都不配。”像是要故意做狠的,生怕继续多留半分,蓦地踅出了二道门。
那天夕阳稀薄,风把少年尊贵的袍服晃得噗噗响,他一路目不斜视地往东一长街直走,边上宫人们纷纷低头退开在一旁。留下锦秀在正殿里空空然瑟瑟发抖。
……
四月十七那天清早下过一场小雨,春禧殿后院的墙头根下窝着一汪水。午后的光景,彩虹在天空架起小桥,两岁的楚忻撅袍子蹲在地上,手上攥着个黄金馒头喂蚂蚁。小指头不听使唤,一下揪大朵了,一下又揪得小颗,把蚂蚁们抢成一团在他脚尖前打架。他蹙眉烦恼,只好一只只捏着它们排队等。
忽然看到脚边多出来一双皂靴,抬头看,看到是个玉冠华服的小哥哥,他便嘟着嘴巴叫一声:“小九猪。”
小脸蛋专注又漂亮,乌眼珠子亮晶晶的,鼻子眼儿都是四哥与陆梨的痕迹。虽然太子爷的这个儿子不被皇帝所喜,但宫里头奴才们私下却是极疼爱的。楚昂和陆梨亦把他教得很好,才两岁话还没学多全呢,就已经能背不少三字经,就是咬字不清晰,奶声奶气的漏嘴风。大人们说过的事儿,倘若你叫他记住,隔几天问起他来一定会点头。
楚鄎有些拘谨,俯身问他:“你认识我?你在做什么?”
楚忻又答:“喂蚂蚁。娘亲说,是小九猪。”答得慢慢的,一边又揪下一点馒头,馒头是陆梨做的,里头加了荔枝馅与葡萄干。他揪下来,大抵发现终于揪到心了,便伸舌头舔,是甜的,不舍得给蚂蚁吃了。
然后低下头,蠕了蠕脚尖:“鞋脏了。”
这是蹲久了想要人抱了,楚鄎忽然动容,便小心将他架了起来:“那九叔带你回去换。”
兜在怀里软乎乎的,带着一股好闻的澡豆香。楚鄎贴着他粉嫩的脸颊,对他耳畔轻声说:“是九叔错了,对不起你与四哥还有陆梨。”
他也好像听不懂,只是那么被抱着。
“娘亲蒸甜米糕,给小九猪吃。”风轻轻地把他的稚语荡开。
从后院进的春禧殿,殿里静悄悄的,那会儿陆梨正在前面的廊檐下拣莲子,头年精挑细晒过的,要把变了色的拣出来,再把芯子去掉。春天干燥,楚邹因为去年的那场大火刺激,今岁开春又犯起咳嗽了,早上给他换一身玄袍出去的时候,一条路都听见他隐隐的低咳。他身骨体质一向甚好,就唯有这个幼年留下的病征难能断根,听着陆梨都揪心。想他最近连日忙着清剿戚世忠余党,每天都忙到三更天明的,便亲自给他炖点药膳。
楚鄎抱着小柚子,问他:“鞋子搁在哪儿?”
小柚子挣着下地:“在这儿。”说着便往楚邹写字的铁力木条案下钻。
大概是因为孕中和襁褓里爹爹都不在,打去年抚辰院看见楚邹后,便最爱绕着他转。就跟陆梨小时候一德性,楚邹坐在官帽儿椅上处理政务时,他总爱找个什么去他跟前黏糊,要么是叠几方木头片子,要么拨拉两个不倒翁,软乎乎地贴着楚邹的小腿侧坐着。楚邹也都凭着他去。鞋子也爱与爹爹摆在一块儿,楚邹的脚清劲修长,他的才一个小巴掌不到,就那么一大一小地摆在桌帷布底下,诙谐又整齐。
自个儿取出来一双,叫楚鄎穿,穿上去了就捂嘴笑:“嘻,我给你拿反了。”
尾音带着上扬的调调儿,像极了楚邹小时候的蔫坏与调皮,陆梨在外头听见声音,回头看,便看到楚鄎清俊的侧影坐在里头。她晓得他是脸皮儿薄的,但可自己主动来就已经是难得,她也不去表现热情,就只自然而然地让他两个在里头玩耍。
玩到了傍晚,楚忻便蜷着他睡着了。那天陆梨叫楚鄎留下用晚膳,楚鄎也没忸怩,些微窘迫了一下便留了下来。
炒瓜丝儿、糖焖莲子、酿山药、熘蟹黄儿、水晶肴蹄……几样家常小菜,都是陆梨和小翠亲自下厨做的,李嬷嬷又给煲了两道汤,让阿云端过来。
酉时初楚邹从前朝回来,带了宋玉柔捎来的一封信。是托寺里方丈转交的,心眼子贼绕,没人知道他具体在哪儿,一共托了三封,一封给楚妙夫妇,一封给施淑妃,再一封给楚邹也或者是陆梨。
信上说,楚湄已经怀有五个月身孕了,大抵因为孕后气血畅和,那娘胎里因为血瘀而造成的听力不敏,也好像渐渐地清了。一清可了不得,脾气儿可拿乔,想不通他一个大老爷们为什么偏要拖累个女人找气受。就他那副桃花眼白脸俊俏的,还老大爷们呢,反正一贯爱装,猜都知道那字里行间透着甜蜜与欢喜的。
信中又抱怨,说地方上的土豪财大气粗,人还没张口说话,两鼻孔已经朝天了,非得他拿出点震场的行头来,才能叫他们低头做孙子。
话说年初地动,英华殿暗室的塌方是楚邹有意让人干的,在咸安宫里原有密道可通进地库,这也是他们在地动的裂缝中发现的。陆梨猜楚邹必定有利用其中的部分在民间做些什么,比如控财垄断,又或是暗卫组织等等,这些都是为了皇权的巩固。只不过每次变着法儿地试探他怎么安排,楚邹只是眉眼不动的不吐露半个字。
孤寡之路磨人心智,他的心思却是越来越难猜了,但对她的宠溺亦是日渐愈缠绵。
陆梨那天说:“打今儿起谁都好了,从前的事儿过去不再提,今后大家各个向前看,再过个二年小九爷也该出宫建府了。”
然后扫了眼楚邹,让给九弟夹菜。
看到小九能够主动亲近,楚邹心中是欣慰的,原本怕伤及他,近日都只是在默默关注。
楚邹给楚鄎夹了一筷子豆瓣鲫鱼,因看见他左手心的一道疤痕,记起是老**宫那个晚上,楚鄎给锦秀挡门时被自己一怒撞倒,手心被破瓷片割破而留下的。便怜惜地问他:“疼不疼?”
豆瓣鲫鱼是楚鄎小小就嘴馋的一道菜,没想到四哥竟然一直都记得。楚鄎抿了抿唇,愧然道:“不疼。从前是九弟不对,让四哥受了太多冤枉。”
想到那些过往的一幕幕,兄弟二个都顿生感慨。
楚邹答他:“你幼小不谙世情,如何怪你?回头去李嬷嬷那拿点药上着,近日瘦了许多,便常过来用饭。”
这样淡淡的温情叫楚鄎贪恋,楚鄎说:“大后日,鄎儿便要与郑大人下江南了,这一次怕要去很久,四哥在宫里莫与父皇置气,父皇身体不好,四哥辅佐父王,匡扶王朝大业。”
自从东宫大火之后,父子两个就算决裂了,东宫与前朝如若分庭而治。这一次的祭天大典,楚邹虽给皇帝留了一个台阶,可也是把楚昂伤到了精髓。但楚昂或许早就明白,这样一个不守陈规的儿子,是早晚要与自己走到这一步的,他或许有愧疚,但更多的是那九五之上的凉薄。彼此都凉薄,楚邹也没去讨好,父子二个依旧除了朝政几乎不碰面。楚鄎的这一番话,却是叫楚邹保证他年不篡位□□的,彼时楚邹并未觉察不对,默了默,只沉沉道一声“好。”
“呜呜~”小床上三个宝宝睡醒了,发出奶气的嘤呜,楚鄎扭头看,爱怜道:“一个侄女,两个侄儿,他们叫什么名字?”
楚邹答说:“妹妹叫楚蓁,两个弟弟尚未起大名,一个元宝儿,一个小元寿。”
楚鄎认真地听了,默默地记在心里,然后道:“那便把大名留给父皇起吧,他一直都在等着……”好似把父皇的隐秘窥破了似的,顿地有些窘迫。
楚邹目光一闪一沉,便又道:“好。”
到戌正楚鄎便回去了,走得时候如常,并未看出什么情愫。听顺达后来回忆说,出内右门的时候,又站在养心殿外看了看里头的皇帝,然后便一路往三座门的皇子所走。
亥初顺达伺候他洗完漱,正待要给他铺床,他忽然便对顺达道:“你近日站夜总打呼噜,吵着我睡不安宁。”让今儿晚上出去站着,有事儿再喊他。
刚好顺达那天晚上牙疼,嘶嘶的吵人,这便出去了。